沙洲新村,一个村,叫黎醺醺的老旧小区
沙洲新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村了,是一个当下看来显得比较老旧的小区。然而在30多年前,这里确乎是一个村,叫黎新村,属于屯溪区历史最悠久的黎阳镇。
那个时候,沙洲新村是横江边的一大片沙滩,每年随着四季的更迭,交替生长着各种菜蔬,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格外炎热的夏天,沙滩上悄悄地冒出了西瓜,在夏夜里听流水,看月亮,并微笑着。
那个时候,屯溪区叫屯溪市,听上去要威武很多。不知是哪一天、哪些人看中了黎新村这块风水宝地,于是,在这里建起了屯溪市的第一个小区,小区被命名为沙洲新村,颇有些乡村牧歌的意味。沙洲新村现在是老了,居住在这里的,也几乎以老人为多,然而想当年,这里可是人人艳羡的所在。
沙洲新村在“镇海桥”的西头,因为这座端庄敦厚的石桥始建于明代理发店开在什么地方风水好,当地人更喜欢称之为“老大桥”。横江从老大桥下流过,在不远处与率水相携,遂开始了新安江的风流。自北而来的横江和自西而下的率水,把沙洲新村和周边的区域拢成了一个小小的半岛,在雨天里,倘若恰逢人少,独自徜徉在这里,就会有无数梦境飘忽而来,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,你会觉得醺醺然,飘飘然,乃至于觉得脚下的土地在微微地摇晃漂移……无怪乎当年作为“屯溪八景”之一的“屯浦归帆”会在这里形成。
现在我们大致可以领略到这片地方的美妙处了。
沙洲新村这个小区,因为建得早,所以全然没有当今小区那般的精致或矫饰,只是一味的简单朴实,有点“质胜于文”的味道。小区内道路纵横交错理发店开在什么地方风水好,四通八达,既没有栅栏围护,更没有门岗保安,这就使得过往人多,增添了生动的人气;又因为所居住的多为老人,生活的节奏自然就显得和缓从容,因此透露出宠辱不惊和安顺静好的消息。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,凡是住在“镇海桥”以西的人,都喜欢称自己是“黎阳人”或“乡下人”。某一年,我有幸从桥东头搬迁到桥西头,做了不少年的乡下人。
小区内的树,因为种得早沙洲新村,一个村,叫黎醺醺的老旧小区,如今是一派的高大茂盛,因此各种鸟儿都喜欢来这个地方,所以居住在沙洲的人每天醒来,一定是被鸟儿喊醒的。说到树,最让人喜欢的,还是横江边那一排老垂柳,尽管树身已经老得皴裂斑驳了,然而每到春天,照例抽出柔枝嫩叶,在水天之间摇曳,一下子就带出了《小雅·采薇》的情绪。让人动心的,还有夹杂在柳树行中的两株桃树,一到三月,她们就像突然被吵醒了,以初恋般的热情绽放枝头,开在老柳树的绿丝绦间,一个是杨柳依依,一个是桃之夭夭,真正是风流蕴藉。我曾折过两支桃花,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妻子。后来我知道我做错了,因为桃花的爱情是属于柳树的,是千年约定的“桃红柳绿”,跟人间的“桃花运”没有一点关系。
然而……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这两株桃树不见了。她们去哪儿了呢?
三年以后,原先桃花盛开的地方,搭起了一个简易小棚,小棚外竖了一块小木牌,上面写着“理发”二字。没过多久,简易小棚拆除了,理发铺搬到了小区里面的一个小店面里,和一家裁缝店相邻。这一次,竖在理发店门口的牌子上,写了四个字:老柯理发。显得很有自信。
不久,我就认识了那个叫老柯的理发师傅。
老柯是名副其实的老理发师,我认识他这一年,约莫有六十六七岁了。若是论他的理发资历,则更老,因为他十二岁就开始了理发的营生。老柯的理发技艺是有家学渊源的,袭自他的父亲。每当谈到他的父亲,老柯的兴头就特别高,感情也特别深切。从老柯的口中我得知,他的父亲不仅理发技术精湛,武艺也很高强,且仗义疏财,酷爱读书,还喜欢书法、说书和戏曲,是一个江湖奇人。好几年以后我才知道,老柯口中的这位父亲,是他的养父,而他的生父,在老柯出世不久就去世了。老柯说他是跟着养父长大的,养父待他特别好,他跟养父也特别亲。
老柯体态微胖,面色红润,脸上永远是笑眯眯的,言语也温文和悦,因此很多人喜欢跟他聊天。又因为老柯的理发技艺实在是好,所以他有一批固定的老顾客,不论老柯辗转到哪里经营,他们都会不计遐迩摸上门来。他们习惯了老柯的传统理发手法,也习惯了坐老柯那张民国时期的老剃头椅,更何况老柯的收费很低,只收市场价的一半。须知老柯在理发史上是有过辉煌的——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,老柯(当时还是小柯)作为业务尖子,被选拔到黄山风景区,专门为来自全国各地的大领导理发。
渐渐地,在沙洲新村,老柯的小理发店,成了一个人文荟萃地。小店里的旧沙发上,放了很多报纸杂志,很多清闲的人,常常喜欢来这里,一边翻看报刊,一边和老柯聊天。老柯还在小店门口摆了两张小象棋桌,免费给大家玩耍。老柯手头没活的时候,也喜欢站在棋案旁边,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对弈厮杀。若逢上下雨天,门口不能摆棋案,恰巧一段时间里又没有顾客光临,老柯就会捧着一把茶缸,自己对自己唱戏。老柯会唱的戏很多,不仅会唱京剧,还会越剧和黄梅戏。我听他唱过《贺后骂殿》里的老生和《天仙配》里的董永,真好。又一次在给我理发的时候,我赞叹老柯的理发技术高超,老柯不无骄傲地说:“我全家沙洲新村,一个村,叫黎醺醺的老旧小区,就是靠我的这把剃头剪子养活。”
在我的心目中,老柯真是一个幸福的人,靠手艺吃饭,与世无争,有着自己的兴趣爱好,诸事安遂,多好。尤其是在老柯吃午饭的时候,就着一点简单的饭菜(饭菜是早上就从家里带来的),喝半斤黄酒,哼几段戏曲,一派的逍遥自在,使得我都很想学理发了。
后来,老柯的小店里又出现了新物事——一张张写满了毛笔字的宣纸和毛边纸冒出来了,其中有别人写给老柯的书法作品,也有老柯自己的书法习作。于是老柯的小理发店,一大半被用作了书法展示厅和书法练习室,笔墨纸砚一应俱全。老柯说,其实他最大的兴趣,是在书法上,可惜写不好,没有在临帖上下过深功夫。
有一次,我在理发店内张挂的字幅中,看到了一张我很喜欢的字,就问老柯:“这是谁写的?”老柯说:“我儿子写的,好多年前写的。”我感到有些意外,就问:“你儿子写的?写得真好,他现在在哪儿?”老柯朝门外看了看,哑着嗓音说:“他去世了,27岁。白血病。”随后老柯又补了一句:“他二十几岁就是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了。”我的心猛地被堵住了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停了一会儿,我说:“天妒英才,没办法。你就一个孩子吗?”老柯说:“有三个儿子,这是老二。老三也很聪明,想不到21岁的时候,也生病去世了。现在只剩下老大了,下岗在家里。”
我被一种莫大的辛酸所笼罩,同时对老柯充满了感怀理发店开在什么地方风水好,脑子里慢慢浮现出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”这样的句子,心想老柯才是真正的高人,是彻悟了顺生论的达人。我不敢去看老柯此刻的神情,目光停留在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字上,那是著名画家叶森槐先生写给老柯的,内容是:高手事业,顶上功夫。
老柯今年74岁了,还在理发。老柯老了,和沙洲新村以及横江边的垂柳一样,都老了。然而他们的心里,依稀都还开着三月的桃花。(程 鹰)